阿等

─序楊麗卿台語散文集《頭前寮人》

呂興昌

~伊用母語的目睭重再看，看故鄉草木蟲魚迷人的形影，用母語的耳孔重再聽，聽故鄉序大序細予人感心的聲嗽，用母語的頭殼重再想，想故鄉古早、未來的黯淡佮光彩~

麗卿是我佮太太吳達芸教授khah早tī成大中文系教過的學生仔，伊tùa阮故鄉彰化和美「塗厝厝」的隔壁庄「頭前寮」，佮阮上細漢的小妹仔玉英是同窗；三十外冬前，有tang時仔nā傷[siunn]無閒，就會勞煩伊替我tsah一寡有孝序大的物件tǹg去厝裡，講--起來，阮這个師生緣是有khah特別，有khah親；伊親像家己的小妹仔。尾仔伊卒業[tshut-gia̍p]陪翁婿朱銘祥去美國深造，銘祥學成歸國成做成大機械系的教授，伊也tī中學教冊，無疑誤我煞離開成大中文系轉去清大文學所、中語系開創台灣文學的研究佮教學。這中間阮khah無聯絡，一直到2000年成大成立台灣頭一間的台灣文學研究所，我轉tǹg來tsia教冊，阮tsiah koh開始密切的來往，特別是2005年退休了後，阮的關係有進一步的變化：我這个中國文學底的學生──紅關公，白目眉，無人請，家己來──自發的[te̍k]的，無講無tànn，煞tī台語文學的路上[tsiūnn]重再來相tn̄g頭！

麗卿對中文轉過來台文的寫作，是伊生命當中一个真重要的分道盤；伊雖然有būe bái的文學té-tì，m̄-koh因為教冊、成養[tshiânn-ióng]三个囡仔、有孝序大佔去伊所有的時間，suah罕得看伊有文學創作發表。一直到幾冬前，伊tshūe我參詳beh按怎將家己的母語koh khioh--tńg來，順續（紲）koh kai寫--出來？我就紹介伊去成大台文系聽巫義淵老師的課，伊隨去試聽，一下聽，就tiâu--咧；義淵兄tī社區大學所開的課，伊嘛逐期攏去選修，自按呢，媠kah有賰的母語，tī伊的心肝底kui个復活[koh-u̍ah]--起來，文學的生命也kui个精神--起來：阿娘的話tshūa伊tńg去後頭厝頭前寮，伊用母語的目睭重再看，看故鄉草木蟲魚迷人的形影，用母語的耳孔重再聽，聽故鄉序大序細予人感心的聲嗽，用母語的頭殼重再想，想故鄉古早、未來的黯淡佮光彩。走tshūe生命根源的心一下按定[hūann-tiānn]，重再定位生命方向的熱情也做一下展開[thián-khui]，伊就tī義淵兄的指導下沿路學沿路寫，對上基礎的台羅書寫學起，一點一滴、一篇一篇，ta̍uh-ta̍uh-á熟手，伊的文學湯頭也愈來愈gâu熬[gô]，熬--出來的食物[tsia̍h-mi̍h]嘛愈來愈腥臊[tshenn-tshau]！

義淵兄是我真mah-tsih的台語伴老兄弟，麗卿若有好文章，伊就會轉寄予我gán--一下，見擺讀伊的文章，我就定定有心涼脾土開的歡喜，因為對現實的經驗來講，阮tùa隔壁庄，伊減我14歲，囡仔時代的生活差不多攏相共，伊所寫的一寡人，比如講hōng請去頭前寮摃狗的銀行仔，tùa阮隔壁大廟邊，真熟sāi；乞食婆金枝仔，嘛定定來阮兜分食食[tsia̍h-si̍t]，tsiah-ê人，tī伊的筆下，攏寫kah真出色，佮我所知的攏誠相共。會使講，伊冊裡所寫的，逐項都會予我想起五六十冬前值得數念的一寡liu-liu khok-khok的事誌，予我有一種重回故鄉、去老還少，ha̍p-be̍h氣毛子[khi-mooh-tsih] kui-ê giang--起來的爽快！

Ah nā對文學本身來講，一來伊佮我共款，中文系出身的文學訓練，不但[m̄-nā]無妨礙伊行向[ǹg]台文的大路，顛倒予伊真緊就hānn過台語，進入台語文學的的天地，也就是講，伊無論抒情、描景、寫人，攏有藝術的手路，足有文學素質的mê-kak，不是一寡對台語文學無giàn理解的學者所鄙相[phí-siùnn]的，「有台語，無文學」；二來伊的文學語言雖罔古意老實，無奢華[tshia-hua]的妝thānn，m̄-koh一字一句不時講著人的心肝芛仔，特別是伊真gâu用台灣俗語，用kah真鬥搭，真tshin-tshioh，būe tshàu tso̍k，tse是麗卿的特色，嘛是庄腳氣口的力頭，值得o-ló。

Tsit-má麗卿將伊所寫的文章，選出40篇集做伙準備出版；論真講，tsiah-ê散文真有時代感，內容保存būe少已經ûn-ûn-á咧消失的生活經驗，親像「有一工阮阿爸遇著一個田頭家講伊欲賣田，問阿爸欲買booh？阿爸講：『…我散kah欲予鬼掠去、哪有錢通買！』田頭家講阿爸雖然無錢、不過有信用，就講、我的地先賣予你，你才閣去招人公家買就好…有遮爾譀的事誌，阿爸有影就用身軀的八箍銀買一兩甲地。」(一枝菸)。Koh像「每一擺我返去外家…攏是天大地大的事誌，大姊、二姊、三姊攏會返來開講。厝埕本來就有一口三尺二的大鼎，就地會當使用，二姊、三姊gâu煮飯，做總舖師，我佮大姊頇顢就做水腳」(父母疼囝長流水)，這个「水腳」是針對頭手總舖師講的，就是二手的意思，tsit-má已經罕得聽人按呢講咯[looh]。另外，栽培瓜仔號做垡瓜[hua̍t-kue]，別所在嘛khah無咧講(烏貓珠仔)；因為麗卿的書寫，予咱koh khioh tńg來真濟歷史的記持。

猶koh有，伊筆下的庄腳人，攏真有特色，讀了就會記tiâu-tiâu，tse表示麗卿佇人物塑造的文學手路頂面不止仔老練。親像佮楊麗花共名的阿花姑，寫伊的粗線條，有予人料想būe到的諏古[hàm-koò]：「伊聽著老父來看伊，對樓頂三步做兩步走，抱嬰仔落來欲予 in老父看，落來開講足久，in老父講：『你毋抱囡仔來予我看，kho̍k-kho̍k抱枕頭咧tshòng 甚？』阿花姑驚一下，講：『siâng  kā我的囡子偷抱去，……』就放聲哭，in老父叫伊較鎮靜咧，去樓頂看māi 咧……原來阿花姑真正抱毋著，囡仔猶佇眠床頂teh睏啦！」

另外，伊作品內底定定會出現一種看起來平常平常但是又koh相當特別的思想意味，予人讀著真有感覺，有當時仔心肝強beh háu，有當時仔心肝koh會微微仔笑，比如講伊寫古早散赤囡仔的命運按呢講：「有當時我咧想，散赤的人有影khah輸一枝草，準講你若是一枝草，凡勢嘛有人會來看你，kā你沃水、沃肥，上少嘛有天公伯-á三不五時落雨予你洗身軀，嘛有日頭通予你燒熱，不過你若是散傭人的囝兒，你就būe輸一隻精牲、予人賣過來賣過去，自古以來散傭人攏是按呢，查甫做長工、做奴才、做太監，查某做嫺、做妾、做『媳婦仔』、做妓女，…」(媳婦仔)koh像伊寫放屎的事誌：「阮的公族因為土地持分的關係，屎礐仔只好起做伙，攏總有六間排做一排，阮兜是第三間，俗語講：「肥水不落外人田」，所以去屎礐仔無論你若緊，攏būe使放毋著間，若無會予大人罵討債，彼陣仔大肥真價值，有時陣猶有人會偷舀肥，所以風俗若較無好的庄頭，屎礐仔門猶著鎖--起來」(方便之所)。媳婦仔的苦命佮屎礐仔的文化，實在予人也目眶紅也愛笑。另外，麗卿徛佇查某人的立場所寫出來的女性，嘛定定予人有進一步思考古早佮現代的女性，到底有啥乜無共的生命觀；親像〈頭前寮庄的查某人〉，伊對老母寫起，講「阮老母在生的時上捷講的話就是：『我--喔！做有啦、食無啦』、閣講：『紙頭無我的名、紙尾嘛無我的名』，有影！佇阮頭前寮庄的查某人in 攏無家己的名，in往往攏是啥人的媳婦、啥人的某、啥人的老母…所以你會記得逐个查甫人的名姓，不過你想būe出你逐工咧做伙、咧接近彼个查某人的名字，因為in的名可能干焦是木仔嫂、棟寶姆、得嬸niā-niā…in攏是一群做有食無的查某人。Tsiah-ê查某人，「足濟人你規世人佮伊做厝邊，不過你罕得看著伊幾擺，因為伊永遠就是覕佇in老父in翁in囝的尻脊後，in būe輸無名無姓，除非你需要in來鬥做工課，親像好歹事愛in來鬥做水腳、鬥拆白布…若無你是būe當看著in的形影。」Tsiah-ê查某人，「佇農業時代in是做田的高手，佇工業時代in愛去工場鬥趁錢，in būe輸是家庭的千手觀音，而且in嘛是寵翁的師傅，有一條歌講：『食好食bái 無計較，怨天怨地嘛būe曉，你的手，我會kā你牽牢牢，因為我是你的家後。』歌詞內底這个某，無怨嘆無計較，這款的吞忍佮包容，現代人絕對是做būe到的，不過頭前寮庄的查某人in會講『翁某是相欠債』…in嫁著的翁毋管是『蝦仔看著倒彈，蟳仔看著噴瀾，雞仔看著拍唂雞，狗仔看著吹狗螺…』抑是撇送的人，in講：嫁雞tuè雞飛，嫁狗tuè狗走，嫁著乞食甘願揹茭薦 [ka-tsì]斗，所以in翁若咧臭彈抑是咧批評社會，伊毋但恬恬聽猶會泡茶予伊，閣講：『啉啦，才būe喙乾啦』，這款的愛情，現代人敢看有？」

進一步看，台灣自從本土化自主的意識攑頭了後，台灣文學史的新建構，也就是以台灣為本位、無koh將台灣khǹg tiàm別个國家下面去思考的史觀，就「兩岸猿聲啼不住」一直咧向前行，雖然最近有一寡雜音咧干涉這个大趨勢，m̄-koh背反這个趨勢的回頭路會使講橫直是變無輦矣，咱ài順這个趨勢，腳手mé-lia̍h，將大歷史落實tiàm日常的生活當中，麗卿這本冊，用樸實的文學手路，將活跳跳的村里故事一齣一齣kai寫--落來，就是這種落實上好的見證，嘛是予腳底的土地透氣、發聲上媠氣的方式，咱ài特別kai肯定。

煞尾猶有一tsân事誌ài kā麗卿恭喜--一下，舊年教育部舉辦台灣本土語言文學獎，麗卿用〈彼兩條長長的牛車路〉佮〈溝仔邊〉參加台語散文類教師組的比賽，結局著tio̍h第一名，這就表示伊來到生命分道盤所揀選的台語文學這條路，確實是揀啊揀，揀著一條會當拓展生命視野、分享美學經驗的大通路。向望麗卿這本快樂的出帆出版了後，會當繼續扑拚，將伊沿路所欣賞所致意的，五花十色的人生，koh再kai採集、提煉、昇華，thang予咱的台語文學愈來愈豐沛[phong-phài]、愈來愈奢颺！[tshia-iānn]

─2012.08.30，台南