告訴您一件烏龍事件喔!那可是一件真真實實發生在我身上的事,這件事您和我的家人都是第一次知道,至於為什麼我一直沒對家人說過,也許是難為情,也許是覺得家人要負點責任,也許是根本無所謂,總之那是民國五十四年的某一天,在一排木麻黃樹下,我「七歲」,我在「上學」,我的人生在這一天開始有了轉變,它是我人生的轉捩點……
那天我一如往日在廣闊校園中,玩弄一具幾近壞掉的泵浦,我用力的壓著,泵浦ㄐ一嘎ㄐ一嘎的攪亂著校園的靜謐,出水口滴滴答答出幾滴水,地上一小方窪地,浸泡著木麻黃的枯葉,黃的、褐色的、灰的、黑的交雜出凌亂和繽紛,可我仍興致勃勃的往水中加木麻黃針葉和籽,忽然一位帶著眼鏡,威嚴氣派的人站在我面前,先是用國語後是閩南語問我:
「小朋友你在幹什麼?」
「我在讀冊」
「那一班的」
「?」
「老師是誰?」
「?」
……事件的結尾是,他是學校的「教導」(抱歉!當時年紀小,當年國語教育又不發達,實在無從確認他真正的身分),而我該是一年級的學生,只因我是年尾囝,不足齡,不該入學,可因堂哥是培英的老師,終究讓我入了學,但學籍資料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……總之老師也不知道有我這號人物,而陪我上學的姊姊也不知道該領我到班上,只告訴我去「讀冊」,而老天爺知道,當時我才虛歲「七歲」,我哪知道……原來「讀冊」是要進教室讀的……唉……有人說人生煩惱識字始,可我的故事卻是識字開的端,尤其是那木麻黃樹下那段無人分享的自得其樂,和那串隨之而來的點點滴滴 ……
由於這樁「小烏龍」,我沒有正式學過ㄅㄆㄇㄈ,我的第一課已是「ㄑ一ˇ ㄌ一ˋ」 「ㄓㄢˋ ㄑ一ˇ ㄌㄞˊ」「ㄗㄨˋㄛ ㄒ一ˋㄚ」「ㄒ一ˋㄝ ㄒ一ˋㄝ」的拼音了,往後是怎麼補上進度的已了無印象,可我永遠忘不了我是一年己班,而我的導師是陳平定先生。
一年己班的教室座落在校本區的西邊(校區西邊隔著大馬路還有一個大運動場,和今日一般),是校園的最西邊,隔著參天的木麻黃樹,和東邊種著羊蹄甲的高年級教室遙遙相對,中間便是升旗場;當時教室是清一色的老舊,灰黃的牆壁上一座大大的「黑板」(真的是「黑」板喔,不是如今墨綠色的「黑板」喔),右邊是注音符號表,左邊則是1-100的數字表,昏暗低矮的教室坐著一堆高矮胖瘦,長短不齊大大小小的大小孩、中小孩、小小孩(真的是年齡不齊一的,當時國民教育中仍有很多失學的人,像班上有位女同學入學時已是十二歲,六年級我們又同班時,她已是亭亭玉立十八歲的大小姐了,背後甩著一條烏黑的粗辮子來上學,您說她有多美就有多美),嚴肅而緊張,加上上述的小插曲,上起課來宛如「鴨子聽雷」,上課反應當然也就如「矮子看戲-隨人說短長了」因此我的目光往往停在符號表上,不是數字表,就是注音表,日復一日,規矩而沉悶、無聊,直到有一天發現了「故事」的趣味,我的求學生涯才真正的「活」過來,我的國小生活才真正開始,而這都是陳平定老師賜給我的。
印象中陳老師恰如他的名諱──為人平平定定,戴一副黑框眼鏡,嘴角總是掛著微笑,但他就像其他鄉下老師一般,本分而盡責的奉獻他無私的愛,他給予學生的是無盡的溫暖和希望。記得老師他最會說故事,他說的故事真迷人,真動聽。最棒的是他還答應我們,只要我們乖就每一天講一個故事給我們聽,老師是那麼會講故事,我們怎能不乖呢?而老師也真實踐了諾言,我們就在故事的迷離神秘中歡樂的長大;老師究竟在一年級講過多少故事,已無印象,可虎孤婆的驚悚,一千零一夜的纏綿,阿拉丁故事的驚奇……,總令我們目瞪口呆,每每忘了下課,還要求老師再講再講,老師的故事填補了鄉下孩子的好奇和對知識的渴望,他也悄悄散播下無數文學的種子。記得大學上中國文學史時,恩師呂興昌先生,突然回憶起他為什麼會選擇文學的路,那是受了故鄉國小老師陳平定先生的啟發……我突然如醍醐灌頂般明白,為何三百六十行,我獨鍾老師這行,原來是故事的種子發了芽啊!現在我為人母,為人師,我也愛講故事給孩子們聽,但我講不出老師的味道,因為那是以智慧以愛醞釀出來的香醇,如今老師已仙逝,甜美往事更是只能在心中回味了。
小一階段除了聽故事外,嬉戲當然是另一宗值得大書特書的事,可是我的小一卻有點寂寞甚至有些悲慘,原因是……,唉,還是那件事,因為我加入的晚嘛,加上我又瘦小得像小雞一樣,玩起「躲避球」、「殺敵」這類遊戲不經打,又畏畏縮縮,彆彆扭扭,誰都不喜歡和我玩,我只好孤獨的站在木麻黃樹下仰望蒼穹,尤其是當大家廝殺得難分難解時,我的悲愴感就油然而生,什麼「冠蓋滿京華,斯人獨憔悴」「前不見古人,後不見來者」的古人也沒有我的悲傷,真是問蒼天無語啊,幸好否極泰來,情況終於有了轉機了。
本來同學在樹下玩耍時,我是沒份的,可是大家魂牽夢縈的依然是老師的故事,不但要猜測今天的「劇情」還要複習昨天的、還有昨天的昨天的……偏偏大家年紀小,小腦袋似乎都不管用,總要好多人拼拼湊湊才能使故事還原,而我的記心稍微好些,可以記完整些,於是大家就要我想一些,多想一些……喔!有了故事,我終於贏得同學的友情,我的小學生活從此由「黑白變彩色」,這種狀況稱它為木黃樹下的奇蹟也不為過吧!
二年級後,不知道為什麼己班被裁撤了,同學們被分散到各班去,我依依不捨到乙班去,乙班的老師是一位嚴格而盡責的女老師,在她的嚴管勤教下,我的成績有了一定的水準,人緣也好起來了;可我依然懷念故事聲中的教室,尤其嚮往木麻黃樹下的自由自在,喔!木麻黃樹真叫人思念。您不知道!當時校園中的木麻黃樹有多大!它那筆直聳入雲霄的枝幹,要幾個小孩手牽手才能合抱,當你一個人在空空盪當的校園中,仰視它的高聳時,真的會興起「高山仰止,景行行止」的崇敬之情,而它的根部更是充滿驚奇,在類似板根隆起的縐摺中,總有一些神秘小洞,有時會飛出一些令人生厭的蚊子,但有時會是蟾蜍或是不知名的昆蟲,最妙的是它常常包藏著小學生的秘密,有時是王阿花愛李阿國的八卦新聞,有時是被老師揍的傷心告白,有時則只是被小孩子珍而藏之的「寶藏」-小石子……除此,我開始怕上廁所了,二年級的教室仍然是西邊的教室,只是一年級是在南邊些,而二年級則在北邊,但廁所卻是同樣的,您看過「黃金萬兩」那種老式「便所」嗎?它就是這種廁所,我怕的不是它的蛆,或是異味,而是校園內學生對廁所普遍的恐懼,尤其它非常非常的陰暗,一年級時因為朋友不多,如廁倒沒什麼困難,可如今我的人緣好得很,三不五時就有人在我的耳邊耳語,說某間有什麼,某間又有什麼,而且信誓旦旦說某人看過,某人如何如何,在這種弔詭氛圍下,誰又能「子不語」呢?而這種恐懼居然纏繞我幾十年,有時午夜夢迴,幽夢忽還鄉,竟然又回到了培英,回到「鬼影幢幢」的便所,那份驚慄真不足為外人道也。
「便所」固然可怕,但比起上保健室那只能算「小巫見大巫」了,保健室裡的陰暗算得上校園之冠,偏偏日本式的細格窗戶又不偏不倚的透出光來,又恰恰好的照在陳列櫃上的瓶瓶罐罐,蛔蟲的標本啦,動物的內臟啦……,反正夠嚇人的了,偏偏更有一副大大的牙齒模型擺在正中央,殷紅的牙齦,襯著森森的白牙,叫人看了不寒而慄,更有一架人體掛圖和骷髏頭,如果您是一個小孩,您能不怕嗎?但是又何奈,每個月總要到這裡報到,檢查有沒有頭蝨或砂眼之類的啦,或打預防針,這真是國小生涯中最難捱的時刻,幸好保健室裡沒有體重計(或是有問題?)總之全年級的學生都要到運動場南邊的商店(似乎是家米店或飼料店)去量體重,臨行前老師再三叮嚀要注意禮節,弄得我好好奇喔,我真想知道要怎麼量呢,是不是要像秤豬那樣五花大綁吊起來量?我把我的困惑問了姊姊,姊姊告訴我:「沒錯,就是要從耳朵那裡吊」,而我是完全相信的,因為當時買賣都用秤勾把東西吊起來,再移動秤桿,看秤花的呀,家裡的大豬賣掉時也是這麼秤呀,我真是佩服姊姊的無所不知,可我依然不明白,是勾在耳垂上呢還是耳輪呢?痛不痛呢?如果痛,喊一下算不算不禮貌呢?唉!多惱人的問題啊!
那天全年級依照班序走出校門到馬路的另一頭,運動場上集合,由於己班是最後一班,老師便允許我們散列在木麻黃樹下玩,開始大家還悄聲的談對量體重的憂慮,可是這區的樹林實在很誘人,這裡的木麻黃雖然不像校本區的高大,可是栽種多而密,真的很適合捉迷藏,加上平常又少有學生活動,牛頓草長的又粗又壯……大家便忍不住拔草捉對廝殺起來,有些男生甚至趁老師不注意,追起附近住家養的雞……正當大家玩的不亦樂乎時,老師整隊了,大家只能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到店裡,咦?沒有巨型秤桿,地上只有一個L形鐵製平臺,我好奇的看同學戰戰兢兢站上去,鐵板還略略的搖晃,然後同學優雅的下來,立定、鞠躬、說謝謝老闆,我真是看傻了眼,這到底是什麼玩意?怎麼?您也不懂嗎?它就是磅秤啊,哈!我這鄉巴佬終於開了眼界囉!
三、四年級的教室在校園的最北邊,那裡有二個防空洞,是同學嬉遊的好去處;五年級則在羊蹄甲迷人的艷麗中度過,樹下還有幾架單槓,我喜歡在那上面翻滾、懸吊、跳上、縱下,不知不覺練就了一身的槓上功夫,所以大學時能順利進入體操隊,就是那時紮下的基礎。
六年級時不知道為什麼,己班又復班了,分出去的同學一個個回來了,連休學了幾年的同學也回來了,好熱鬧呦!而且同學們都很興奮的期待年輕英俊的陳老師來上課,畢竟他的體型和以胖著稱的「梁老師」是多麼不同啊。而我們五年級老師正是大名鼎鼎的「梁老師」呢。
陳崇環老師,當時剛從外地調來,是個直爽的山東漢子,他爽朗的笑聲,是我童年很深刻的記憶。當他知道我們居然沒有好好學過音樂、美術時,他沒有批評也不曾輕蔑,而只是積極的,踏實的從國歌歌詞教起,(別懷疑!當時的教育狀況,的確有些匪夷所思,我到現在不會看五線譜,同輩也差不多,但我並不怪當時的老師們,因為他們給了我們更多的彈性和可能,至少當「雲州大儒俠」「史艷文」布袋戲風行全國時,我們才能適時去摸魚,這在我的童年中,反而是很珍貴的一頁),言歸正傳,六年級才學唱國歌,真是滑天下大稽!尤其當時軍權、威權盛行,居然沒有人發現小學生肅立升旗時,他們耳中聽到的歌詞,根本不是「三民主義,吾黨所宗……」而是「ㄙㄚ麵煮麵,穩仔冬還沒割,六月冬還沒播(以上閩南語發音)」充滿農村情調的的寫實。在陳老師的「音樂課」中,雖然只是教些「茉莉花」「踏雪尋梅」「長城謠」……這類的歌謠,但已讓音符如流水般悄悄注入我們的心田,我至今愛哼哼唱唱也是其來有自的。陳老師對學生最大的影響是他直接把文學介紹給學生,他不只告訴你一個故事,而且把一本書直接呈現給我們,讓我們直接領受閱讀世界的美好與寬廣,他也很慷慨的借書給學生,現在印刷普及,後生們大約無法想像借一本書算什麼恩情,但在那個年代,陳老師的作為絕對是超過「慷慨」所能包涵的意義。我還記得借的第一本書是【聊齋誌異】白話的彩色畫本,第一篇就是【種梨】,書剛一上手就被那個愛捉弄人的道士的法術迷住了,然後就一篇篇自然地進入蒲松齡人、鬼、狐錯綜而神奇的世界,第二本是【魯濱遜漂流記】……陳崇環老師,雖然只教了我們一年,但他指引我的比任何人多,因為他明明白白指示我「好的書籍是最貴重的珍寶」,「書不僅是生活,而且是現在、過去和未來文化生活的源泉」。
木麻黃在我的童年中是常見的濱海植物,見到它就像看到陽光般自然,更是我對母校的直覺記憶;在母校六年的童騃歲月中,我的一呼一吸都和木麻黃密切相關,在它的見證下我步入培英這座學習的聖堂,讀書識字,在它的庇蔭下我認識了朋友,享受歡樂的童年,並逐漸習文修禮脫離愚騃的行列……。木麻黃這種平凡的針葉植物,包含我童年大部分,它在我心中的地位是和培英一而二,二而一不可分離的,現今回娘家時,每當經過母校,總忍不住想起木麻黃它帶給我的喜樂,也緬懷起師長們的慈顏和諄諄教誨。我在學時母校才三、四十歲,當時英挺的木麻黃樹栽象徵母校的英武及朝氣,如今母校歡慶八十大壽,一棟棟巍峨的校舍,訴說著八十年樹人偉業的艱辛,但伴我成長的老樹卻早已砍伐殆盡,無法見證母校的榮耀,連校外的行道樹也已少見原生的樹種,放眼看去反而是外來的「印度紫檀」「阿勃勒」……物換星移,怎能叫人不傷感呢?不禁讓人杞人憂天,如果連百年樹人的地方都沒有百年樹樹的眼光,而今而後,當我們打開記憶匣子,我們將去向誰說:「記得當時年紀小,我們同在樹下……」呢?